何甜玉走出旧港大厦大门的时候,才忍不住呼出一口气,感觉在里面一直闷憋着的呼吸瞬间畅通起来。
她从小一直在王家,也不曾感受到这种压力,好像一种被既定秩序绑架的感觉,在王家,自己还可以逃离,但是在这里,好像自己已经不是个人,只是个物品,连拥有自己的意识都会是罪过。
出来后,她赶紧往公司赶过去,这份工作好不容易做了两年,眼见老板承诺给自己升值加薪,这会儿就被惹得一团乱。她得赶紧过去解释。
晚上8点,何甜玉才从公司离开,幸好老板只是骂骂咧咧,何甜玉又一贯是个称职听话的下属,索性解聘合同还未走完流程,她又被留下来加了会班,保住工作了。
没想到刚回家,就见林慧真的车停在楼下,仿佛又一个无声的命令。
何甜玉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,心底升起一点烦躁,即使自己搬走了,但总要时不时被这些人“提前召见”,像个永远在等待发落的低位者。
林慧真的司机很快下车,将后座车门打开,用眼神示意她上车。何甜玉烦透了这些人高高在上的各种姿态,但她依然憋着气,沉着脸坐了进去。
林慧真穿着一件米白色风衣,妆容一丝不苟,面上挂着一贯那种温和的假笑,看不出一点真实情绪。
她翻着手上的平板电脑,仿佛刚刚处理完一份公文。
“你今天去了旧港大厦。”她头也不抬地说。
何甜玉没答,只偏过头望着车窗外的夜色。城市的霓虹灯映进玻璃,五光十色,她觉得自己像被锁在玻璃罩里的昆虫,无处可逃。
林慧真抬起头,语气平静:“甜玉,你妈妈的债用自己……的身体还了。”她略带嘲讽,“但你的债,我们要算一笔账。”
她将平板递过来,页面上是一份表格——自她初中住进王家以来的所有“花销”:私立学校学费、补习班费用、住宿生活支出、出国交换、大学学杂费,甚至连毕业那年她去旅行时王家“代为垫付”的那张机票也被列了进去。
“我让人算过了,总计六十七万四千二百元。哦,还有三年利息,按照最低利率计,算你七十万整。”
林慧真顿了顿,微微一笑:“我知道你不是个忘恩负义的孩子,只是有时候太任性了。你自己找到工作了,要走,要离开王家,可以。但你总得先还清这笔账。哪怕是普通人家,供一个孩子读书到大学,也不会白供的。”
何甜玉看着那张数字密密麻麻的表格,喉咙像是卡住了。她想开口反驳,却突然发现自己连“我没让你们这么做”这种话都说不出口。
林慧真偏头看了她一眼,语气温柔得近乎慈祥:“你现在这个工作,工资多少?还得起吗?你还年轻,长得也漂亮,不该为了那点小情绪把自己困住。”
她顿了一下,又轻描淡写地笑了笑:“伊森是谁你恐怕并不清楚,但即使是我们这样的家庭,都不敢得罪他。让你当助理而已,其他事情……你不想做谁又能逼你?”
车厢里一时寂静。外头是一声声人来人往的喧杂,而林慧真的声音却像一根绸子,冷而软地缠住何甜玉的手脚。
“这不是威胁。”林慧真微笑道,“只是现实。你不是说要独立吗?好,那你先从把这七十万还清开始。如何?”
林慧真说完便驱车离去,何甜玉站在路旁,她的指尖蜷缩着,藏在口袋里,悄悄发白。
何甜玉疲惫地回到家,连衣服都没换,就躺倒在床上,望着天花板发呆。
她越发不能理解,这种被困住的牢笼,为什么在许美云眼里,却像是一座金碧辉煌的高塔——明明是冷的、硬的、没有出口的,却被当成通往“上面”的唯一阶梯。
对何甜玉来说,那些无声的命令、那些不容拒绝的安排,每一道都像是把她推回原位的锁链,而对许美云而言,却仿佛是她拼尽全力也要攀附上的“绳索”。
她也曾想过,要是有一天有了能力,悄无声息地,一点一滴地偿还这份债务。
可这种“还”的念头,她从来不敢对任何人说出口——说出来,好像就是在承认自己默认了许美云的交易,承认自己是“接受施舍”的弱者。
但今天,林慧真竟然把它算成了一张明码标价的账单,七十万,连利息都计算得清清楚楚。
那一刻,她心里竟有种莫名的轻松感。
原来真有个数字,是可以量化的,是可以偿还的,是可以摆脱的。
只是转念一想,她又明白了——人家要的根本不是钱。
林慧真算出的从来都不是债,而是筹码。
她要的是有一天能堂而皇之地说:“你欠王家的,不是我给你的,是你该付出的。”要的是一种随时可以驱使她的资格。
她闭上眼,感到胸口一阵发闷。
好像被人点明了一个她一直不肯正视的现实:这个世界不是靠“愿不愿意”来运转的,有时候你说“不”,并不代表你就能不做;你说“我会还”,也不代表你能决定怎么还、还给谁、还到哪一天算完。
她突然有点想笑,又笑不出来。
门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。
她缓了一下神,没有立刻起身。那声音一下一下敲在她的神经上,像是有人不耐烦地催债,又像是命运在门口等她开门投降。
她慢吞吞地起身去开门。门外站着的,毫不意外是许美云。
她一身打扮得体,妆容完美,嘴角带着某种胜券在握的柔和:“你别激动,我不是来逼你做什么的。”
何甜玉倚在门边,没让开:“那你来干什么?”
许美云看了她一眼,像是考虑措辞,又像是在斟酌怎么把一件“好事”说得合情合理:“王家刚才讨论了,太太也在。她说你脾气倔,但还算听话。建勋说——你是他看着长大的,虽然不是亲生的,但这些年也算尽心尽力……所以他们决定,给你一个‘王家干女儿’的身份。”
“干女儿?”何甜玉愣住,几秒后笑了,笑得几乎气不过来,“我是干女儿,那你是什么?”
“你看我现在这种身份,出席场合没名没分,王建勋说了,你既然是王家干女儿,我……我也算是王家半个主人了”许美云柔声劝着,语气到了哀求的地步,“妹妹,你帮帮我。”
“妹妹?”何甜玉喃喃自语,“这么多年,我有没有说过,很讨厌你这么叫我……”
许美云眼神闪了一下,有一丝慌乱,随即迅速压了下去,换上那种练就多年的、妥帖而讨好的口气:“甜玉,你别这么说……在王家这种场合,你叫我妈,他们听了会不舒服,我就……换个说法,顺着点他们的意思。你现在是王家的干女儿,是他们‘认可’的身份,我呢,就当是跟着你——也沾点光。”
她说得轻巧,却避开了眼神。那句“他们听了会不舒服”,轻描淡写地掩盖了她在这场金钱游戏里低到尘埃的自知。
“所以你情愿做他们眼里的女眷,而不是我妈?”何甜玉的声音几近冰冷,“你连我是谁都可以改口,那你到底还剩下什么?”
许美云沉默了几秒,像是有什么被说破了防线,脸色暗了下来。她突然低声说:“我剩下的,就是你啊。你是我唯一能翻身的筹码了。”
空气静得像一根绷紧的线。
何甜玉没有再说话,眼睛盯着车窗外的黑夜。她看着街角一棵树,在夜色里缓慢摇晃,仿佛连根都在风里瑟缩。
“你还记得当年年我们被追债的追着躲,”许美云忽然又开口了,声音变得很低,像是从记忆深处挖出来的,“他们打人太疼了,你那时候才八岁,每次都躲进衣柜里,一动不敢动。逃走又被逮住……打得更狠……那时候我一无所有,没读过什么书,也没人愿意帮我。我能靠的,只有这张脸,咬着牙,把你养大。”
她顿了一下:“现在,你也觉得我恶心了吧。”
何甜玉闭了闭眼,心口发紧。她当然记得那些年,黑暗、潮湿、凛冬里母女相依为命的日子。
是苦难把她一步一步逼到了那个方向上,她只是——太怕再回到贫穷里去了。怕穷得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。
“可现在……你不要我了……”何甜玉终于开口,声音发哑。
“不是不要。”许美云马上接话,语速急促,“是为了保住我们现在的一切。你当王家的干女儿,我也有个名分……我们以后就都不用怕了。”
“可你也不能用我去换。”她轻声说,像是对母亲,也像是对那个在风里发抖的自己。
许美云没再回话,只是叹了一口气:“你就当帮我最后一次。伊森那边……我知道你不愿意,但你去当他的助理,你就和王家的两清了。以后,以后,我在王家会自己站住脚的。”
何甜玉坐在门口,一动不动。窗外的夜幕沉了下来,路灯一点点亮起,每一盏都像是一种审判。
这一刻她明白,所谓的“干女儿”,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工具,是王家给她母亲的“赏”,也是对她的一种制度化使用。
许美云以为那是一条上岸的船,但对她来说,更像是一个精致的牢笼。
但她也知道,她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。
这笔账,不管是母亲的,还是自己的,都还没有完。
也许她可以答应,但要以她自己的方式。不是“认命”,而是“拿回主导权”。
“我去。”她终于开口,语气平静。
许美云一愣,随即松了一口气:“我就知道你会懂事的。”
何甜玉没再说话,轻轻把门关上。
门内是沉默,门外也一样。
许美云站在昏黄的楼道里,脸上的妆有点花了,眼角那道细纹在灯光下显得特别明显。
她盯着那道门几秒,像是不甘心,又像是在确认这就是她最后能争取的结果。
她慢慢拿出手机,解锁,点进和王建勋的对话框。
输入几个字,又删掉,重打了一次。
最终,她发出去的只有一句话:
“她答应了。”
发送键被按下去的那一刻,她的神情松了一下,嘴角甚至浮出一点疲惫的笑意。
这场仿佛“赢了”的战役,她却没有半点胜利的喜悦,只像是在泥泞里拖着自己往前爬了一步——而那一步,是踩着女儿的肩膀。
她转身走下楼梯,脚步虚浮,仿佛每一步都踩在虚空里。
门内的何甜玉背靠着门板,她擦去眼角的泪水,长长地吐出一口气,胸口像压着石头般沉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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